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林奕含在當下的社會語境中,老舍《茶館》中張貼的那張“莫談國事”的紙條,似乎可以補充上一句“莫談女權(quán)”。
我們目光所及的每一種女性表達都似乎帶有討巧的陰影,都會被質(zhì)疑是“別有居心”或是“無病呻吟”。真誠的陳述女性個體經(jīng)驗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在2019年,法國攝影師阿爾蒂斯·貝特朗的一部紀錄片《女人》則久違的讓我們逃出沸溢的話語,透過屏幕和一個個真實的女性個體對視。導演阿爾蒂斯·貝特朗與阿娜塔莎·米科娃走訪了50個國家,記錄了2000名女性對自己的評價,在對她們的無差別采訪中,以大特寫聚焦在人物面部,用獨白架構(gòu)起全片。在龐大且多樣的面孔變化中,凝聚著巨大的震撼力。在這些受訪者中既有諸如家暴受害者,印尼部落里5歲就接受割禮的女孩,ISIS組織綁架的性奴這樣的極端情況受害者。也有發(fā)達國家的白人女性糾結(jié)于丈夫嫖娼這類“日常話題”。當然也有亞洲面孔,訴說著那些老生常談但毫無改進的問題:妹妹工作供養(yǎng)哥哥上學,或是淪為生育機器的妻子。這些面孔講述著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或大或小的經(jīng)歷,她們并置在一起發(fā)酵出一種耐人尋味的意義。
當一位白人少女訴說著自己因強奸而意外懷孕,但卻因愛爾蘭地區(qū)的法令,難以墮胎時。緊接著,一個中國女人,就講述了自己因計劃生育而被迫在八個月時引產(chǎn)的慘痛經(jīng)歷。前后兩段不同文化膚色的女性經(jīng)歷深深的諷刺著我們自詡高度文明、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女人的身體就像某種政治零件,被隨意操控。這部片子并不打算給出固定的答案,它只負責展示和陳述,給出女人在性別標簽下的個體可能。有的人認為生命的意義在于和愛人組建家庭,有的人卻不想結(jié)婚。影片在不同文化、不同面孔的講述中,試著無限接近“女人”這個命題。這些獨白簡潔明了,但卻擲地有聲,因其冷靜的,不加批判,不指明對象的陳述而耀動著雀躍的生命力。它不厭其煩的影像羅列和堆砌,正是讓我們直面女人作為活生生的個體,到底在經(jīng)歷些什么。你會發(fā)現(xiàn),在第一次月經(jīng)、第一次性經(jīng)歷、第一次生產(chǎn)等等這些話題中,女人的體驗從來都不會單純的只關(guān)于自己。她們的個人經(jīng)驗往往關(guān)于國家政策、男性凝視、人身安全、社會倫理……而關(guān)于自己的部分,常常促狹的轉(zhuǎn)不開身子,最后被擠壓到只有短暫體驗后的陣痛。這樣看來,2000多個女人如此不同,但都殊途同歸。這部紀錄片在龐大的數(shù)據(jù),忠實的記錄之下,為我們在種族、膚色、文化之上尋找到了一種人類社會的性別共性。這種共性不僅關(guān)于女人,也關(guān)于男人,關(guān)于整個人類。甚至在前段時間引起熱烈討論的央行工作論文中也潛藏著這種共性。在這篇由四位經(jīng)濟學博士撰寫的文章中稱:“東南亞國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strong>在讓文科生背上“文科誤國”這一罪名之前,我們更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我國所謂的“文科”教育實際上與真正意義上的人文社科、審美教育、哲學思維毫不相干。像是馬克思主義這個包含了法蘭克福學派等激進的批判性思維的某一哲學流派,在進入中學生課本之前卻經(jīng)過了儒家化、“真理化”的歷程,最后簡化為“無需辯證”的“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進而成為哲學的大忌——徹徹底底的“一元論”。如此說來,我們在學習“文科”的時候,實則常年奔跑在和人文社科背道而馳的路上。
那么,無論是在教育內(nèi)部對人文社科的簡化和擠壓,還是在看不見的“平臺”上灌輸“文科次等”意識,這樣煞費苦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這篇文章緊接著還談到了性別問題,它說“生育率下降的根本原因不是計劃生育,計劃生育只是加速了生育率的下滑,而是收入上升帶來的婦女生育機會成本上升?!?/span>暫且不談這句話的語病,撥開其上的專有名詞,要表達意思非常簡單:女人要背起國家生育的鍋,請呆在家里相夫教子、生孩子。再聯(lián)系到上面的“文科誤國”論調(diào),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背后的邏輯是一樣的。它在灌輸或者說強化一種等級秩序的“二元論”,一種“邏格斯中心主義”。在這個邏輯中,有一方被認為是次等的、需要引導的、缺乏理性的。而次等的思考(文科的批判性思維/女性主義)則會因為動搖了這個一元至上的“二元論”邏輯而遭到打壓。而“二元論”的實質(zhì)是什么?是規(guī)訓、操控、被動接受、建立秩序、停止思考——也恰恰是人文社科的悖反。同樣,這也是如今社會在污名化女性主義時,背后的邏輯。
這也是為什么,在當下社會,心平氣和的談女性主義幾乎是一種奢侈。從古希臘神話中自體繁殖的宙斯,夏娃對亞當?shù)恼T惑,以及拉康所言無法進入實在界的母親,人類社會實際上就在“父權(quán)=邏格斯”的基礎(chǔ)上被建立起來。
從某種程度上說,堪破性別主題,堪破男權(quán)/父權(quán),實際上就是在接近人類社會的編碼。在這個密碼中,女性作為顯性的受害者,她的發(fā)聲就意味著一種冒犯、挑釁和指責。因為,在長期的規(guī)則灌輸中,本不該有女性陳述的機會,她們的講述在潛意識里是“刺眼”的,是絮絮叨叨的裹腳布,是無意義的感情宣泄。而作為二元論中的上層,男性則被灌輸了一種“鎮(zhèn)壓本能”。這樣的不共情,或者說麻木和掩耳盜鈴正是社會話語對男性的規(guī)訓。當很多男性在一條條的舉證,反駁女性實際上享受了許多性別紅利時,他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這個邏輯中的既得利益者,實際上也深受其害。當一個男性在日常生活中因“慕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可以失敗”、“不可以脆弱”、“不可以感性”等文化邏輯感到不適時,他其實也是男權(quán)文化的受害者。但將矛頭指向具體且劣勢的女性個體,遠比指向這個“房間里看不見的大象”要簡單、容易的多。因此,當林奕含說:“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時,她所言的并非只是具體的性侵事件,更指的是一種“中心主義”對人類的同理心、對接納并感受個體差異的抹殺。當“中心主義”成為一種秩序,擴大到人類的日常生活,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時,它在無形中屠殺的就是“大人者的赤子之心”(孟子說:如赤子般心地純一無偽的人是大人)。此時的倫理綱常和社會邏輯將成為一種巧言令色,掩蓋著某種排除異己,同化個體的深層目的。回到這部紀錄片中,最打動人的地方在于絕大多數(shù)講述者的“平靜”。她們目光篤定且灼灼,不管受傷與否都深深認同著自己的性別身份和女性氣質(zhì)。
這種對自身清醒且充滿自愛的認知,是一種女性主義的深刻表達。就像亞文化意味著真正的開放,邊緣更接近真理,瘋癲在某種程度上就等于文明一樣。女性往往因慣于被貶抑的處境和體驗,而變得更加寬闊、包容。她們不懼怕冒犯,在充滿指令和小小侵犯的日常中,保持著警惕。她們因為潛在的風險,而時時保持敏銳,在敏銳中比他人更深的感受世界,洞悉世界。她們在男性凝視中成長,將深刻的自省幻化成本能,學會積極的參與世界但時時展開對話和追問。
她們常常處在“容貌焦慮”的邊緣,卻依舊勇敢而自信。她們經(jīng)歷過很多辯證時刻,穿梭于許多詭辯的邏輯——女性氣質(zhì)在床第間是“好”,在會議室是“騷”;工作中優(yōu)秀的女人太“強”了,而家庭主婦太“弱”了,二者兼顧為上品;性別暴力是極端個案,男不打女已經(jīng)是“大幸”,平等關(guān)照則是“意外之喜”。這些都讓她們清醒,讓她們處在“次等”卻敢于擁抱大千世界。她們因時刻準備好受傷而不懼怕受傷,因身處劣勢而平視每一個個體,因習慣于被質(zhì)疑而謹慎的打磨自己的觀點。就像學者黃萬華所言的:“邊緣對于中心來說往往意味著挑戰(zhàn)、革新和整合,由此便要建立清醒的邊緣意識,才能充分開發(fā)邊緣的價值?!?/strong>女性以一種“主動的邊緣”來發(fā)出“弱者的反抗”,而一個將邊緣全部“收編”,停止所有反抗的社會,也就意味著“一元論”的徹底勝利。因此,真正意義上女性主義的發(fā)展從來不是為了壓制,從而成為性別二元中的上層階級。而自認為并未處在上層階級的群體,也大可不必對它如此警惕、反感。因為女性主義的發(fā)展促進的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反思能力,它真正試圖做的,是重新編織那個充滿權(quán)力刻痕的女體,并以此為先,給處于社會范疇中次等階級的個體們一個展開敘述的可能。↑已故攝影師彼得·林德伯格為《女人》拍攝了不同年齡和體型的裸體照片他始終堅持一個觀點:拍攝對象在沒有任何修飾的情況下更漂亮,包括她們身體上的缺陷,這些照片向我們展示了真正的女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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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戈來源/后浪電影(ID:pmovie_sheyingshi)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oaA4FZBqhTk_-19Kjjs_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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