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患上阿爾茲海默癥，也必須試著理解這種由內而外的失控、吞噬、衰敗。前不久，萬眾矚目的奧斯卡金像獎公布了提名，在《曼克》《無依之地》《米納里》等一眾各有噱頭的影片中，藏著一部低調的佳片《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本片在女性主義、種族主義、亞裔問題等宏大主題的夾擊下，以“阿爾茲海默癥”這一雖普世但不新鮮的角度，一舉拿下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在內的六項提名。在“人口老齡化”逐漸成為全球現(xiàn)狀的語境下，近年來出現(xiàn)了許多關于“老人”的影視作品。比如聚焦老年性侵的韓國電影《老婦人》，包括剛在中國影院熱映的《又見奈良》也選擇了老年人視角，而在這些作品中，“阿爾茲海默癥”成為最常見諸于影視的題材。光是2020年至今，就有日本電影《漫長的告別》、美國紀錄片《約翰·迪克遜的去世》，以及剛剛完結的高分日劇《我家的故事》，都聚焦在“父親患上阿爾茲海默癥”這一情節(jié)上。相比于以往的作品大多著重表現(xiàn)對病人護理的艱辛，并借此拔高到親情之偉大，最后感慨死亡告別之況味，基本上無出其右。這部《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卻以敘述方式的創(chuàng)新加上超神的演員表演，帶我們離開了上述窠臼。
相信凡是看過本片的觀眾，一定都革新了自己對阿爾茲海默癥的看法，這個疾病將不再是影視劇中用于煽情的轉折點，也不再是一個僅能和“健忘”劃上等號的淺白符號。阿爾茨海默?。ˋD）是一種起病隱匿的進行性發(fā)展的神經系統(tǒng)退行性疾病。臨床上以記憶障礙、失語、失用、失認、視空間技能損害、執(zhí)行功能障礙以及人格和行為改變等全面性癡呆表現(xiàn)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9月21日為“世界阿爾茲海默病日”。
在阿爾茨海默病協(xié)會2020年阿爾茨海默病事實和數據報告中的一項針對初級保健醫(yī)生的調查發(fā)現(xiàn)，超過500萬美國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到2050年，這一數字預計將上升到近1400萬。65歲及以上的老人中有十分之一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其中幾乎三分之二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是女性。超過1600萬美國人為阿爾茨海默病或其他癡呆癥患者提供無償護理。所以，阿爾茲海默癥是一個復雜且漫長，詭譎且曲折，包含著心理層面、社會層面的漫長過程。影片的開始是女兒安妮買菜回家后呼喚父親安東尼的場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一場戲，在不久后一個帶有重復性質的段落中發(fā)生了顛覆。
站在廚房中的安東尼，呼喚著女兒安妮的名字走向客廳，卻看到了一個自稱是自己女婿的陌生男人；和開篇如出一轍買菜回家的女兒，長著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誰是真正的女兒？在短暫的震驚后，女兒居然說自己早已經離婚了，那么客廳里的男人又是誰？他為何突然消失了？這就是本片的獨到之處，它以第一人稱的主觀視角，帶領我們全方位的對安東尼這位患上阿爾茲海默癥的父親產生沉浸式體驗。在從安東尼出發(fā)的主觀鏡頭中，接踵而來的現(xiàn)實不斷的自相矛盾、塌陷失序。影片也在對這種視角的利用中，進行了高強度的情節(jié)編排。這讓我們得以真正意識到，安東尼到底在經歷著什么，一切遠比“健忘”可怕的多。導演弗羅萊恩·澤勒的原作是一個舞臺劇，2014年在倫敦公演后好評如潮，更獲得法國戲劇界最高榮譽莫里哀戲劇獎最佳劇本。2018年，演員何冰曾把它本土化，搬上了北京人藝的舞臺，取名為《陌生人》。但澤勒卻心心念念想要將劇本拍成電影。在看過成片之后，我們就會知道導演的執(zhí)念帶來了能將這個故事最大化的表現(xiàn)媒介。
導演在創(chuàng)作劇本時，想到的就是安東尼·霍普金森，于是男主的名字也叫“安東尼”，現(xiàn)實與虛構，奇妙的連結。攝影機在室內空間的自由游離，從長鏡頭的注視向跳接不斷做著靈活的轉變，首先在形式上就獲得了一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混雜感。當安東尼剛剛與女兒結束對談后走進臥室，再次走出來的他回到了剛剛發(fā)生過的對話之前。而前一秒還說著要搬去巴黎的女兒，下一秒就表示自己從未說過要去巴黎。今天來的護工，明天就換了一張臉。從臥室窗外望出去的風景總是在發(fā)生變化……影片刻意制造了一種混亂的敘述結構，事件以逆向的方式交叉在一起，后文被提前，而前情又被推后。在女兒這一正常人的時間線上，她離婚后又墜入愛河，然后不得不搬去巴黎。而在父親的世界里，女兒去巴黎的事實呈散點狀不斷閃現(xiàn)，而離婚與否則時有顛倒。影片就利用著循環(huán)往復的跳接，在模糊的時間線上，讓“眼見為實”在下一秒就被推翻。而安東尼重復的追問“手表在哪兒”、“小女兒露西在哪兒”、“我的公寓在哪”又成為混亂中唯一恒定的東西，不斷證實著他逐漸被吞噬的事實。這個在他知覺上構建的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癲狂的自我矛盾，這種矛盾對一個人的摧毀是非常可怕的。那些最親密的人、真實的日常、甚至是自我都將逐漸失信于安東尼。在這一維度上，影片的第一人稱創(chuàng)舉，將我們這些觀眾的“他者”視線，引入了一個心理學的范疇。你不需要患上阿爾茲海默癥，也必須試著理解這種由內而外的失控、吞噬、衰敗。我們也得以與安東尼共振，理解他情感的來回跳轉，一會兒是被“真實”欺騙后的憤怒，一會兒是完全放逐在現(xiàn)實邊緣的困惑，一會兒又是強作鎮(zhèn)定的沉默和消化，當然最多的是一種未知的恐懼。這種恐懼在影片中被徹底外化，我們從未如此深刻的體會到老年人的世界竟然充滿驚悚。當安東尼眼看著女兒、女婿、護工的臉在眼前不斷變換。而每隔一陣就閃現(xiàn)的一段凝視公寓布局的空鏡頭，則提醒著我們看似恒定不變的空間，竟然相似又不相同。一種驚悚、懸疑的靈異氣質在90%的室內戲中不斷擴張。此外，整部影片唯一的配樂是時而氣若游絲、時而瘋狂鼓噪的詠嘆調、交響樂。在大部分時間里，它僅僅是無源的畫外音，但在影片開頭處隨著安東尼摘下耳機而減弱的音量，則揭示著影片的屬性——安東尼的意識世界。詠嘆調的顫抖、蕭瑟、纏綿也就以其音量大小的調節(jié)在聽覺上代替安東尼丈量著室內空間。片中，護工和女兒數次說道“要去公園轉轉”，但安東尼卻從未離開室內。他精神的囹圄以“公寓”的形狀幻化成形，仿佛一個怎么也走不出的迷宮，不斷開著障眼法的玩笑。公寓的變化看似詭譎，實則有跡可循。它以安東尼所在的養(yǎng)老院為錨點，走廊、臥室的背景都在養(yǎng)老院的基礎上再做變形。隨著影片進程的推進，安東尼也從正裝轉變?yōu)樗拢谂畠赫堊o工做客的情景中，安東尼甚至無法讓自己換下睡衣。在努力的回溯中，他逐漸喪失了控制權，徹底擱淺在意識的沙灘上。這種變化邏輯的揭示也潛藏著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悲涼。距離安東尼·霍普金斯上一次拿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已經過去了將近30年，那時他是極端癲狂、讓人不寒而栗的漢尼拔。30年過去了，安東尼在這部新作中飾演了一個與自己高度指涉的人物，不僅同樣叫做安東尼，生日也一樣，年齡也同樣是84歲。要理解這樣一個人物是極其困難的，最關鍵的就在于如何表現(xiàn)那種復雜的分離感。阿爾茲海默癥給這個人物帶來的首先是意識與肉身的分離，二者之間就像蒙了一層罩子，而他試圖讓靈肉同頻的努力則在霍普金斯遲滯、幽微的軀干反應上展露無疑。其次則是一種“所處現(xiàn)實”與“實際現(xiàn)實”的分離。當影片選擇拋棄時間情節(jié)邏輯推動展開敘事時，也就意味著演員的表演沒有任何章法和依據可依。就拿奧利維亞·科爾曼飾演的女兒安妮來說，她可以根據霍普金斯的表演做出反應，順理成章的催動情感變化。但霍普金斯飾演的安東尼則只能在自我的對話中，自成邏輯。這也就讓霍普金斯的表演必須超越共情或是理解這一簡單的層次，進入一種絕對統(tǒng)一的境界。
安東尼時而煥發(fā)著活力、時而惡語怒斥，時而尷尬的回避等種種變化既是一種理想自我的腦內重建，又進一步證明了那些清醒時刻的虛幻性。要達到這種效果，就必須要求霍普金斯將表演痕跡趨近于零。在影片大量話劇式的獨白、長鏡頭、大特寫以及依靠演員走位實現(xiàn)的調度中，他讓構建安東尼的世界成為可能。而在奧斯卡評獎標準日漸下滑，含金量也備受質疑的當下，把小金人授予真正偉大的表演，或許也是安東尼霍普金斯再次得獎的最大意義。相比于較為直白的中文譯名《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本片的原名《The Father》要模糊、曖昧的多。這也更符合本片在敘述上的苦心，即如何打破在人們印象中已成一套定式的阿爾茲海默癥。在我們熟悉的敘述模式中其實存在著許多誤讀，而本片的最可貴的現(xiàn)實意義就在于它摒棄了較為簡單的抒情，真正發(fā)現(xiàn)了阿爾茲海默癥的現(xiàn)實問題。讓自以為與它無關，或已經了解的觀眾，重新理解到底何為阿爾茲海默癥。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一個簡單的“健忘”就可以概括阿爾茲海默癥的全部，或是用“矢智”看似高明的解讀它。但實際上，本片告訴我們，當一個人罹患此癥，就意味著從內到外，從精神開始向現(xiàn)實輻射的摧毀。健忘僅僅是一個最基本的癥狀，阿爾茲海默癥帶來的還有被害妄想，片中安東尼就不斷懷疑護工和女婿偷了自己的手表。還有產生幻覺進而扭曲事實，比如安東尼就將自己居住過的三間公寓混淆，把小女兒露西的臉轉移到護工的臉上。以及性格轉變，安東尼這個高級知識分子就會時而變得粗魯無禮，時而不可理喻。更不必說影片以第一人稱視角展現(xiàn)的完全的時空錯落。在感同身受是偽命題的語境下，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在自己的處境里將一個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視為多余的包袱，在有意無意中使他們感到存在本身都是一種自私的行為。而在影片的最后，哭著呼喚著“媽媽”的安東尼，退化為一個嬰兒。鏡頭平移向窗外，久久注視著郁郁蔥蔥的綠蔭。一種“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循環(huán)感跨越影像向我們襲來。而試問處在循環(huán)中的每一個個體，誰又能避免生命必然的遺忘？因此，關心他們，就是關心自己。“他們”是我們的父母、長輩、親友，也可能是，未來的我們自己。聲明：轉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瑪戈 來源/后浪電影（ID：pmovie_sheyingshi）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MLn9gSocbJcXKlTGUwRn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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