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2021年,離蔡明亮的《洞》(1998)已過去23年。瘟疫似乎制造了后現(xiàn)代社會中一種更加平等的身體政治。如加繆所說,這時期中的特色便是隔離,隔離使人“退隱”——隔離不僅僅是一個動作,更是一種反抗的內(nèi)在關(guān)系。這涉及到我們該如何在今天觀看這部蔡明亮二十年前拍攝的電影(也許不只是怎樣在地板上打一個洞的疑慮),從何種意義得到啟示與經(jīng)驗?(因為在這只有一間房和一個人的對話中,一切都被準確地言中了。)本文將從家屋的抽象化象征和人在此空間的反應(yīng)出發(fā),進入作為所有集合的《洞》,同時《洞》也是原點,我們需要習(xí)得如何在每個世紀末抵抗病毒、如何自愈。或許從《千禧曼波》(2001)的開場中便能簡單得到新世紀的啟示:狂喜場中的近景魔術(shù)以及返家后的室內(nèi)長鏡頭。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長鏡頭,正因長焦拉近了物理距離(關(guān)于空間的面向),取消了遠景,遲鈍的畫外銀幕被搖移的攝影機所抽離地言說,家屋的概念在此被無前例地抽象化。我們無法像認識《風(fēng)柜》中的集體宿舍或《冬冬》中的外公家一樣,認識小豪和Vicky所居住的環(huán)境(Vicky在面對刑事科人員的詢問時說到,“這里就這么點大”)。誠如李紫琳所指出,新電影時期的侯孝賢所建構(gòu)的“自然”與鄉(xiāng)土民族是刻意逃避臺灣早期資本主義工業(yè)化都市的表現(xiàn)(2005)。然而《千禧曼波》中形現(xiàn)了一條語義的鏈條,在此之前,其從未出現(xiàn)過類同“基隆-臺北-夕張”的癥候性意義(像是只有王家衛(wèi)才會玩弄的把戲)——雖仍可把Vicky看作是從基隆南下臺北的典型人物,但臺北早已變成千禧年的狂喜場,正如近景魔術(shù)的寓意一般;而擁有十分、風(fēng)柜、金門、臺南等地前現(xiàn)代歷史和空間特色的夕張,則被看作是臺北的幻想(或者說,臺北是夕張的謊言)。重要的是,我們無法忽略室內(nèi)中的小豪的動物性,宛如一只雄性怪獸般地嗅察覓食歸來的同伴,高度警覺來自室外(都市)的危險信號。《千禧曼波》中,世紀交替的室外無疑是“染病”的,只有從未反射出外在時間的夕張(電影節(jié)是其僅有的內(nèi)在時間)的雪潔白無暇,而臺北從不下雪——或是說,所以臺北從不下雪。這或許會令我們想到伊戈揚(Atom Egoyan)的電影——劉紀雯便曾將多倫多與臺北的后現(xiàn)代都市體質(zhì)作比對(2003)——《色情酒店》(1994)中的脫衣舞俱樂部即是如臺北出租屋一般的非地方。影片的轉(zhuǎn)折點在于男主角弗朗西斯觸碰了作為脫衣舞女郎的米婭的身體,違反了禁忌。劉紀雯指出,脫衣舞俱樂部是福柯的異質(zhì)空間,即為隱藏在城市角落中的反烏托邦之地。在此基礎(chǔ)上,俱樂部的陳設(shè)和規(guī)令(禁止觸摸),使得脫衣女郎的身體似乎在向我們展示一個賽博朋克式的擬象,一旦違反條例便會被惡狠狠地扔出該場域,重新陷入都市的泥沼(記憶)之中。同時,弗朗西斯的動作也是柯南伯格式的啟動儀式(將手放置在肚皮上),雖然他被永久禁令進入俱樂部,但也使得其(某種程度上因后現(xiàn)代癥候而潰爛的)私密時刻被開啟,并有尋找原初的跡象。一切都歸結(jié)到了Stephane Goudet導(dǎo)引《洞》(1998)時所說——《河流》(1997)中的病毒蔓延到了整個城市,現(xiàn)在甚至沒有時間展示消費社會中堆積如山的垃圾,一種病毒已經(jīng)出現(xiàn),有可能把每個人都變成蟑螂,世界也會變成啟示錄(1999)。在此情境下,《千禧曼波》中小豪的動物性征萎縮了,我們可以把Vicky洗澡時沒有熱水、小豪出門買電池、回家時已然發(fā)現(xiàn)刑偵人員入屋,這一系列舉動看作是病毒的昭示。小豪從一頭無能為力的獅子變成了見不得日光的蟑螂。他們的分手是必然的,因為小豪已經(jīng)完全被“感染”。正因為病毒的類型學(xué)特征,時間線性地來到電影的未來,我們似乎被一個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所不幸言中(封閉、隔離、拒絕溝通、自省身體內(nèi)在、消解孤獨)。電影中的一切似曾相識。或許正如蔡明亮對《洞》的自我斷言:“這并不是某部科幻電影,我把它看做為當(dāng)前現(xiàn)實的預(yù)告片”(1999)。需要注意的是,影片中,洞的出現(xiàn)來自于一位不知姓名的水電工。
其源頭正如前文所示的注解一般,家屋在后現(xiàn)代都市中被徹底抽象化、非地方化,無法認清其具體樣貌,只留有家具和墻壁。如Jean-Pierre Rehm的疑問,我們是否能在《洞》中辨識出大樓入口處那一排排信箱的準確地址?(2001)。孫松榮在《入鏡,出境》中指出:“家(空心的存在)無法滿足物質(zhì)的需求,也無法維系親情關(guān)系,于是存在著家宅入侵者(housebreaker)?!保?014)。在《愛情萬歲》(1994)中便可清晰看出入侵者的面貌:以一棟具有商品價值(無法被擁有)的代售房作為坐標,無所住處的兩男一女在此——傳統(tǒng)概念中的家屋結(jié)構(gòu)——進行制碼和解碼的游戲。或許可以重回伊戈揚在1987年的作品《合家觀賞》,影片中的祖母即是一個典型的無家可歸者,但隨后她“無限制”地闖入都市的抽象化家屋中,決然與這些非地方進行著貓鼠游戲。然而,對于此形象最有趣的解析作品莫過于金基德的《空房間》(2004)。男主角即是“家宅入侵者”的形變,其不斷復(fù)原家屋(空屋)的內(nèi)在動作使得觀眾有些難以分清角色任務(wù),一時無法辨別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入侵者”。基于這三部影片,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無家可歸者-家宅入侵者-家宅復(fù)原者”在后現(xiàn)代癥候中的語義場。《洞》中的水電工無疑延續(xù)了《愛情萬歲》的“入侵者”形象,毫無緣由地敲開了一個洞,像是這語義場中的一顆釘子。于是Jean-Pierre Rehm再次提出了關(guān)鍵性的問句:“如何讓這洞空著,不要急著塞入太多解釋,但同時又堵住這個通道呢?”影片中段,水電工(或許是)再次以不知姓名的方式出現(xiàn)在電話的另一頭,與楊貴媚撥通著色情電話。楊貴媚說:“我看到你挖的那個洞,有個眼睛在看我?!贝艘宦暜嫎O具尚·布希亞所闡釋的“情色透明性”(obscenity——ob-scenity)。電話中的色情引導(dǎo)不斷地進行,但楊貴媚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那一個洞。張靄珠認為洞是楊貴媚的催情劑,而非色情電話(2002)。(此場景也可比對《愛情萬歲》中小康躺在床底自慰,以及《河流》中陸弈靜觀看色情錄影帶時的情境)。由此,夾雜著雨聲和擁擠得已然無法辨別的“任意空間”(非地方空間的形變),與其說是楊貴媚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語(語言的無效化),不如說正在進行空間性的性交。再次回想《空房間》中女主角和男主角的性交方式——兩人同地但非同時地以一種零密度的官能完成性交,枕頭被比擬成一種實在的信物或憑證。除此之外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在同一場景中注意到更為奇特的畫面:楊貴媚在撥打色情電話時,一邊寬衣解帶,一邊隨手剝落著墻體。此舉看上去像是在為這個屋子脫衣服——又或者是,楊貴媚在房間中噴灑消毒劑時,看上去像是這個房子在洗澡。誠如林建國所說:“蔡明亮總是通過房子來了解人。”(2002)。就像我們無法不將《河流》中漏水的空屋與《重慶森林》(1994)中會哭泣的家屋進行聯(lián)想,水的蔓延和吸收全然“自然”地表演了所居住者的心緒,同時仍保留家屋缺失的內(nèi)在意義。此種意象包含了將人物(觀者)的感官與空間影像的感官相結(jié)合的指涉,建構(gòu)出一種感覺共同體(communauté dans le sens)。在《洞》中,樓上樓下的行為被打通——因為“洞”的存在,不僅令建筑空間得以流通,更使得小康與楊貴媚在隔絕的環(huán)境中存下相互私通的縫隙。每一種(不論是建筑設(shè)施還是人物狀態(tài))溝通均借由“洞”完成。也正因為“洞”的私通,欲望像任何流質(zhì)一樣流行,無處不在,于是電影出現(xiàn)了強烈的內(nèi)在意義,甚至有一些性喜劇的特質(zhì)。在自我保護階段時,楊貴媚面對初次放眼入洞的小康使用了殺蟲噴霧,此舉被看作是拒絕溝通與聯(lián)系的警惕表現(xiàn),楊貴媚間接地認為小康與病毒同種,或小康是病毒潛伏的潛在目標。與此同類的顯然還有將洞貼上膠布,是為在封閉空間中的二次封閉動作。而在試探階段,李康生整理了洞的殘瓦,歸納出一個可以放置一條腿輪廓的洞口(郭承沖稱這一舉動為“愛撫”的表現(xiàn)(2000)),并饒有暗示地將腿深入其中。在這里,Stephane Goudet把李康生的腿和瑪麗蓮·夢露的腿作了聯(lián)想。實際上在《七年之癢》(1955)中,瑪麗蓮·夢露的腿出現(xiàn)了三次:洗澡時腿被水龍頭卡?。ㄍ瑯映霈F(xiàn)了不知姓名的水電工的意象),朋友入屋時隱藏在椅子之后的腿,以及從樓上邁向樓下的腿。欲望顯然在這里(開啟一個結(jié)婚七年的丈夫的精神分析時)被具象化了,即快速形成從虛像到謊言再到擬象的過程。然而,顯然比利·懷爾德有些難以均衡瑪麗蓮·夢露的形象(這樣的美人究竟是怎樣一種無形或?qū)嵲诘南笳??)?/span>以至于我們可以借用德勒茲“銀幕上的軀體用本體思考……思考的機能是生命”的話術(shù)(1994)批評其模糊的身體性。由此看來,或許《洞》中李康生伸入的腿,方才是比利·懷爾德所夢寐以求的“癢”。被學(xué)者和批評家津津樂道的場面:李康生從洞中遞下一瓶潔凈的水,隨后將楊貴媚拉上了樓。
或許用“拉”這個動作并不恰當(dāng),Stephane Goudet巧妙地把整個畫面比作是海水的沉船,李康生將楊貴媚從物質(zhì)性和動物性中“解放”了出來。顯然,與過往任何具有“情色透明性”的畫面不同,兩個主角真正觸碰到了彼此(像《色情酒店》中的啟動儀式一般)——具有某種伴隨著新世紀光源和水源的神跡的功效,電影的秘密因此被打開。/《洞》(上)與《色情酒店》(下)中的“啟動儀式”在電影里,我們第一次看到病毒感染者即以一種蟑蟲的爬行動作鉆入黑洞中,然而在結(jié)尾,楊貴媚卻是用近乎懸浮的姿態(tài)進入充滿光亮的巢穴。倘若定義《洞》是一部科幻電影,那么這一畫面便是來自外太空的——艙門被打開,生命力被照耀,兩個宇航員在宇宙中完成了性交。正如巴什拉所說:“窩巢引領(lǐng)著我們回到自己的童年,甚至回到我們向來該有的、永恒的童稚時期,我們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從生命中接續(xù)童稚時期那寬宏大度的宇宙感?!保?003)。在影片的結(jié)尾,二人站在李康生的房間中緩慢對視,葛蘭的《不管你是誰》充繞整個空間(房子的身體),使得歌舞的狀況不言而喻。
與其說歌舞是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反差式的表現(xiàn),不如說歌舞使得任何空蕩的軀體中被置入了豐沛的生命力。讓我們看看對嘴型的原聲,同室內(nèi)失真的廣播聲、電視聲的比對吧。葛蘭的聲音即像“家宅入侵者”一樣入侵了(無論是人物還是家屋)抽象化后的一切,并因重新配置的聲畫,使得入侵者的形象化身頗為具象的分段。但也許依然可以把《洞》中五段歌舞的本質(zhì)看作是好萊塢式的,正因歌舞取消了樓層的限制(樓梯和電梯的日常作用消失不見、回想第一段是通過《我愛卡利蘇》而非電梯剪接起了兩個主角),使得平面展示即像劇場一般——當(dāng)李康生將楊貴媚“解放”出沉船時,敘事中的高度差才與歌舞中一樣被抹平。當(dāng)然他們是通過洞,而非樓梯!它帶給我們諸多寓言式的啟示,林建國曾尖銳地指出,卡夫卡式的惶恐是無以倫比的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驗。電影末尾題字:兩千年來了,感謝還有葛蘭的歌聲陪伴我們。我們因此看到蔡明亮的懷舊即是如此保守但非傳統(tǒng)的,指涉了一種在后現(xiàn)代癥候中的經(jīng)驗主義和樂觀主義,如此緩慢,如此需要溫度。這或許正是長久以來我們所缺失的和需要內(nèi)省的。瘟疫再次徹底取消了地方(只剩地區(qū)),剝空了家屋(只留有環(huán)境),抽離了身體(只存在內(nèi)在),使得一切功能消失殆盡,同時也讓“空間只是空間,身體只是身體”。我們從未如此需要一瓶水和一只手的引導(dǎo),而不是無限次的近景魔術(shù)。借用蔡明亮常說的一句話結(jié)束本文:“唯一能抵抗這個世代殘酷邪惡的力量,就是這些老歌?!?/span>聲明:轉(zhuǎn)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quán)益,請作者持權(quán)屬證明與本網(wǎng)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portchnik 來源/導(dǎo)演幫(ID:daoyanbangwx)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4dNp00iGR39Xx8ALSWQi3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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