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很多人知道趙婷是因為她一個標簽化的身份：宋丹丹繼女。毫不夸張地說，放眼中國，宋丹丹的名氣比趙婷大得多。近期《奇葩說》第七季熱播，宋丹丹更是與眾辯手談笑風生，集聚超高國民人氣。但放眼好萊塢，趙婷可能是繼李安之后被捧得最高的華人導演。一方面，《無依之地》在奧斯卡前哨戰(zhàn)“美國國家影評人協(xié)會獎”“ 多倫多國際電影節(jié)”“ 哥譚獨立電影獎”等獎項上皆斬獲最高獎，成為當仁不讓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種子選手。另一方面，趙婷被“有史以來最偉大、最成功的制片人”凱文·費奇（漫威影業(yè)總裁， 演員本·阿弗萊克語）賞識，編劇并執(zhí)導了眾多漫威粉絲翹首以盼的好萊塢超級英雄大片——《永恒族》。1982年在北京出生的她，14歲出國留學，先去英國，再去美國，碩士在紐約大學電影學院就讀，這個學校出過一個如雷貫耳的中國學生，他叫李安。畢業(yè)后，趙婷拍了兩部美國獨立電影，《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2017年第一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趙婷帶著《騎士》回國。在平遙電影宮，趙婷穿著墨綠襯衫、牛仔褲，身形消瘦，臉廓分明，穿梭各處，但無人問津。人們小聲議論的，不是電影《騎士》，而是她宋丹丹繼女的身份。2020年，趙婷第三部長片《無依之地》問世。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在中國電影界幾乎透明的存在，突然摘得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之前，中國有五位導演“擒獅”，分別是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賈樟柯，他們都已被寫入中國電影史乃至世界電影史，成為影響中國電影藝術進程的重要人物。趙婷是第六位，而且是史上首位獲得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最高獎的華人女導演。在等待漫威巨制《永恒族》的日子里，我們先從金獅獎影片《無依之地》，進入趙婷的電影世界。《無依之地》的原著《游牧民族：在21世紀的美國生存》，起初是“科恩嫂”（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美國導演科恩兄弟中哥哥喬爾·科恩的結發(fā)妻子，憑《冰血暴》《三塊廣告牌》兩度摘得奧斯卡影后）發(fā)現(xiàn)的，她一直想把這本書搬上銀幕，但苦苦尋不到合適導演。直到2017年多倫多電影節(jié)上，趙婷導演的《騎士》和“科恩嫂”主演的《三塊廣告牌》同時入圍特別展映單元?！翱贫魃笨赐辍厄T士》后激動地問：“誰是趙婷？”這一問才有了“科恩嫂”擔任制片人兼主演、趙婷擔任導演的《無依之地》。這是一部大女主電影，“科恩嫂”飾演受經(jīng)濟危機影響失去了一切，且喪父喪夫的60多歲的女人弗恩。在電影中，經(jīng)濟危機導致恩派爾石膏廠倒閉，整個小鎮(zhèn)賴以為生的經(jīng)濟支柱垮塌，這一事件在開頭以字幕形式交代，變成故事背景。當經(jīng)濟問題、社會問題置于背景之后，人物往往變得前置。趙婷顯然無意于探討石膏廠倒閉背后的經(jīng)濟與社會原因，她敏感捕捉到的是失去一切、淪為底層的美國普通人究竟在過怎樣一種生活，以及他們堅持背后的原因。這其中，弗恩成為了最重要的標本。作為女性，弗恩有著非常堅硬剛毅的一面，她失去一切變成21世紀“游牧民”，即露營打工人，開著房車打散工。但她又有著非常親和的一面，與在路上遇到的新朋舊友交往融洽，受人喜歡。但褪去人前偽裝，弗恩內(nèi)心隱藏著一份巨大的傷痛，她丈夫逝世了。弗恩在亞馬遜工廠遇到了琳達·梅。琳達·梅說，自己一輩子都在工作，到頭來社會保障里只有550美元。她想到自殺，但最終因為鮑勃·威爾（兒子自殺后，他決定建立房車營地服務和幫助“游牧民”）的“廉價房車生活”而決定做“游牧民”，開著房車去營地生活。弗恩后來在營地又遇到了斯萬基，一個得了癌癥即將不久于人世的老婦人，她決定做一些自己必須做的事，去阿拉斯加看曾經(jīng)看過的最美風景，一片懸崖下有無數(shù)燕子窩，水面天空都是燕子飛舞，身處其中仿佛人在飛翔。在這個過程中，弗恩受到了很多質(zhì)疑，朋友的孩子說她homeless（無家可歸），而弗恩說自己houseless（無房可歸）。在故事后段弗恩的車出了問題后，她來到妹妹家管妹妹借錢，其間與做房地產(chǎn)的妹夫產(chǎn)生口角，“很奇怪你鼓勵人們投資他們一生的積蓄去負債，就為了買一棟買不起的房子”。其后，弗恩來到已經(jīng)回歸家庭的戴夫家，戴夫想讓她留下來過有房有家的穩(wěn)定生活，但弗恩還是在一個清晨離開了，那場家人聚餐敬“Family”的場面，顯得更加荒誕不經(jīng)。弗恩重回營地，與鮑勃·威爾聊起各自的故事，聽到鮑勃說“我們不說再見，我們說路上見”，弗恩明白了在路上的意義，在人來人往中觸碰同類靈魂。她回到空空的舊屋，從后院出去，面對沙漠與遠處的山脈，她離開了“家”的桎梏，朝著更加自由廣闊的自然大地前行。《無依之地》的故事顯然與好萊塢主流電影中經(jīng)常強調(diào)的成功、家庭等價值觀截然不同，甚至對立沖突。它從字幕開始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美國夢的破碎，其中的情節(jié)發(fā)展更是延展開導演對于美國夢的批判。從工作了一輩子只有幾百塊養(yǎng)老金的琳達·梅，到弗恩這種拒絕回歸家庭價值觀，拒絕買房成為資本奴隸的行為，《無依之地》借片中人物，對中產(chǎn)階層、房子、家庭、成功等主流美國價值觀進行了反思。《無依之地》是一部典型的公路電影，主人公弗恩在占據(jù)電影絕對篇幅的公路旅行中，完成了生命體驗和思想變化，最終找到一條契合自己狀態(tài)的人生之路。以往美國公路片都有非常強烈的戲劇張力，比如《邦妮和克萊德》里驅(qū)車各地搶劫銀行的“雌雄大盜”，或者《逍遙騎士》里騎著哈雷摩托馳騁公路卻被農(nóng)民擊斃的嬉皮士們?！稛o依之地》則不同，它一反美國公路類型片傳統(tǒng)，弱化敘事，強化紀實，強調(diào)情緒。這一脈傳統(tǒng)沿襲自歐洲公路片，尤其是德國新電影運動中的維姆·文德斯。在《愛麗絲城市漫游記》《德州巴黎》里，公路片弱化敘事而強調(diào)人物之間的情感狀態(tài)，彌漫開現(xiàn)代主義式人與人疏離或孤獨的況味。《無依之地》中，故事放置在美國廣闊蠻荒的西部。與文德斯公路片中經(jīng)常見到的城市景觀有所不同，《無依之地》的場景更接近于德國新電影運動另一主將赫爾佐格的景觀美學。赫爾佐格的《陸上行舟》《阿基爾，上帝的憤怒》在類型架構上都可以歸為公路片，它們將景觀置于亞馬遜河道上，或者秘魯山路中，主要為了呈現(xiàn)導演所謂的“思想風景”。風景不單是獵奇，風景中包含意義，充滿啟示性。趙婷曾說赫爾佐格對她影響很大，這種“思想風景”的美學思路同樣延續(xù)到了《無依之地》中。全片運用很多大遠景呈現(xiàn)一望無垠的蠻荒風景，整體彌漫在一種冷色調(diào)下，與人物心境的孤獨冰冷、無所依靠貼合。但在有些荒涼的大遠景中，天邊的夕陽總在遠遠照耀。蠻荒清冷的大遠景下，天邊夕陽發(fā)出暖暖微光，而60多歲的主人公弗恩就在這樣的風景中漫步。這些畫面充滿啟示性，導演將外在的自然風景，直接轉化為主人公生活的某種隱喻。弗恩失去了一切，她的丈夫、父親都已死去，她的外在世界如同荒原一樣冰冷孤寂。但年歲已老的她仍在發(fā)光發(fā)熱，仍在尋找自己生命的方式，這就是夕陽一直在天邊陪伴著弗恩的原因。作為80后青年導演，趙婷在電影本體論上的探索樸實無華，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主客觀的統(tǒng)一，人物與環(huán)境的統(tǒng)一。將李安與趙婷做對比，主要在于二人都有跨文化背景，他們都在中國文化滋養(yǎng)下長大，到西方文化語境下學習，進而在創(chuàng)作中融合中西方文化。《無依之地》首先是一部美國電影，呈現(xiàn)美國在某個經(jīng)濟蕭條的歷史時期下底層百姓的生活邏輯。但故事的核心價值觀，除了在西方經(jīng)濟文化語境下對美國夢進行反思，還在生活態(tài)度和選擇層面上充滿著一層東方智慧。看《無依之地》這部電影，會聯(lián)想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盛極一時的文學思潮——垮掉的一代，以及延續(xù)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運動都屬于青年文化浪潮，“垮掉之王”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和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都彰顯了年輕人彼時背棄傳統(tǒng)，選擇“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的另一種生活方式。
但垮掉一代在后期逐漸轉向東方尋求解脫，走向了中國的禪宗哲學，進而有了杰克·凱魯亞克后期的小說《達摩流浪者》《荒涼天使》。在《無依之地》中，80后導演趙婷展現(xiàn)的是60多歲喪夫喪父、一無所有的女人。從個體角度說，這是趙婷生命中還未經(jīng)歷的階段，還未走到親人離去、孤家寡人、獨自迎風的狀態(tài)，但她卻能精準描摹出人走到那一階段的模樣和狀態(tài)。
在這樣一個西方背景下的故事中，弗恩和她選擇的生活方式，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有某種微妙地連接。做一個不恰當?shù)念惐?，侯孝賢導演的《聶隱娘》中，聶隱娘本可以替政治殺人，但她未殺; 本有機會嫁人過夫妻生活，但她陰差陽錯未嫁。在最后，聶隱娘未能“斬斷世間人倫之情”，也沒進朝堂（政治），未入婚姻（家庭），而是留一孤獨背影跟著百姓遠走了。她脫離了曾經(jīng)的刺客世界，曾經(jīng)的家族世界，看似出世了，但其本質(zhì)上而言，聶隱娘是以出世之心入世。在《無依之地》中，弗恩本有機會重新開始Family生活，本有機會過上屋檐下的穩(wěn)定生活。但在結尾，趙婷導演用一個視覺化的畫面強調(diào)她的出走：弗恩回到空空如也的舊屋，從后院出去，后院遠處是沙漠，盡頭是山脈。她從圍欄的缺口走出，離開房屋，走進一望無垠地沙漠，最后朝著盡頭的山脈，開著房車行駛在沙漠的公路之上。但其實，她的車就是她的家，她車里有家人的照片和舊物，她會在車里看看老公的照片，看看父親的盤子。弗恩看似出走了，但其實仍以一種方式陪伴在家人身邊。其實，聶隱娘和弗恩都在貫徹一種東方式的價值觀，即用出世的態(tài)度入世。聲明：轉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wǎng)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君偉 來源/導演幫（ID：daoyanbangwx）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fQp-lSuMZf7QI6jK1eKw2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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