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鼓手》這匹“黑馬”是2015年奧斯卡和英國學院獎（BAFTA）雙料“最佳剪輯獎”獲得者。幸運來得如此之快，讓主創(chuàng)團隊措手不及。獲獎剪輯師湯姆·克羅斯是電視剪輯出身，曾經(jīng)是艾美獎最佳電視劇集《朽木》（Deadwood）的剪輯師，另外也參與了《我們擁有夜晚》（WeOwntheNight）、《瘋狂的心》（CrazyHeart）的剪輯工作。當然，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還是作為剪輯師完成的《爆裂鼓手》，以及獲得奧斯卡最佳剪輯提名的《愛樂之城》（La La Land）。《爆裂鼓手》的故事來自導演達米恩·查澤雷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年輕時他曾經(jīng)的理想是成為一個鼓手，也在高中遇到了一個極其嚴厲的音樂老師，這段在音樂世界中掙扎的故事就脫胎于此。不過，他后來考上了哈佛大學，且最終卻憑借著這個極其個人化的故事進軍電影界，并且斬獲了各種大獎。在電影中，年輕鼓手安德魯·內(nèi)曼的身份被設定為音樂學院剛?cè)雽W的大一新生，主攻爵士鼓的演奏。這正是一個打基礎的年紀，于是他遇到了魔鬼教練特倫斯·弗萊徹。上一秒他還會和顏悅色給你打氣，下一秒就會掄起凳子砸人。一開始安德魯極其懼怕這個惡魔教練，但是隨著故事的深入，他也漸漸在爵士鼓暗無天日的練習中找到了自信，而對于這兩個人的種種恩恩怨怨，就爆發(fā)在這最后一幕的高潮中。這段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安德魯在魔鬼教練的嚴苛訓練和日復一日的辱罵中漸漸對練鼓走火入魔，并最終被從學校開除；安德魯?shù)母赣H咽不下這口氣，告到學校，于是弗萊徹也被學校開除。這對為爵士樂癡狂的倒霉蛋之后不久再次相遇，弗萊徹邀請安德魯一同再次登臺，參加JVC的公開演出，這可能是安德魯再次回到爵士舞臺的絕佳機會，不過他不知道這正是弗萊徹設下的一次陷阱。段落開始于安德魯步入舞臺，緊張地望著臺下和自己爛熟于胸的樂譜。弗萊徹走過來，滿心歡喜的安德魯以為會得到什么初次上場的特別建議，一臉天真的有所期待。不想得到的是一句用臟話起頭的冷冰冰的報復，弗萊徹只說其實早就知道是安德魯告發(fā)迫使自己離職的。這樣的開場正是弗萊徹乖僻性格導致兩人糾結(jié)關系的最好表現(xiàn)。有了前面這個鏡頭的鋪墊，弗萊徹大搖大擺走回前臺，公布了今天演奏的曲目，它根本就不是安德魯擅長演奏的樂曲。弗萊徹不忘回頭洋洋得意地看一眼被嚇破膽的安德魯，宣布自己復仇計劃的勝利。安德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還和顏悅色要托自己一把的老師怎么竟然如此陰險？他看一看自己的樂譜，又看同伴的樂譜，果然拿到的樂譜全然不同。這是一出早就蓄謀已久的復仇。弗萊徹一抬手，眾樂手都做好了準備。這里切的都是局部特寫，可以忽略他人的面部樣貌，整段就是弗萊徹和安德魯?shù)乃饺硕髟埂?/span>可是另一邊安德魯還想偷偷起身借個樂譜什么的，弗萊徹落井下石，正選在這個時間點指揮樂隊開始演奏。不用說，縮回座椅上的安德魯自然無從下手，只能輕輕掃著镲邊，努力尋找著樂曲的節(jié)奏。弗萊徹冷冰冰地看著他，搖著頭，表示惋惜。幾個音符下去，別的樂手就聽出了不對勁，鄙夷的目光看著安德魯。剪輯師克羅斯很明白這是一部以爵士樂為基礎的音樂電影，每一個律動的重復，是畫面逐級深化的絕佳參考尺，于是在這里，畫面跟著音樂小節(jié)的推進，開始剪入更多人鄙夷的目光。
而另一邊的弗萊徹，聽著這一聲聲不協(xié)調(diào)的鼓點，反而找到了最大的滿足感，不停地把歌曲的樂章推向一個個的高潮，他每舉一下手，樂隊則提高一個音量，安德魯?shù)淖宰鹦膭t更被砍掉一截。之后，在越來越激昂的樂曲聲中，人物和動作都消失了，剪輯進來的是一連串樂器晃動的特寫，這正是此時在安德魯耳中的音樂，沒有樂趣只有眩暈。鼓手作為一個樂隊的節(jié)奏基礎，他根本不可能掌控現(xiàn)在的樂隊。正在眩暈間，弗萊徹拳頭一攥，算是樂章的終結(jié)，而安德魯還在迷魂中游走，當全部樂隊整齊地收聲之后，獨自敲擊著的散亂鼓點就更顯得刺耳。臺下都是音樂圈的名流，弗萊徹正是要借此機會讓自己的仇家暴露在他們面前，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前面激烈的演奏戛然而止，這時候剪輯重新留給了舞臺上的寂靜。變奏顯得特別突然，這里還是弗萊徹和安德魯?shù)膶σ暋?/span>據(jù)悉在拍這場戲時，為了精準還原爵士樂的節(jié)奏，導演做了極其精細的分鏡頭腳本，甚至每一個轉(zhuǎn)場特效的運動都清晰標注了，然后在開拍之前就由剪輯師做過每個鏡頭的剪輯。但是，剪出來的效果相當機械，究其原因就是里面沒有人物情感的交流。然后在現(xiàn)場拍攝時，團隊刻意加入了這些人物眼神交流的段落，就顯得自然多了。此時安德魯望了望臺下邀請來的父親，本以為這是一個展示自己理想達成的最佳場合，沒想到出丑到這個地步。不過，安德魯畢竟是安德魯，他是唯一一個敢和弗萊徹臟字相向的人，趴在父親肩膀?qū)で蟀参刻珱]有男人氣概了。從他眼神的特寫中，就看到了這點。他推開父親，重新走回了舞臺。再次坐回鼓手位置的安德魯讓弗萊徹驚嘆不已，是的，反正也是死，不如死得再壯烈一些。弗萊徹哪是等閑之輩，一看這個眼神堅定的小子就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回頭面向觀眾，宣布下一首是慢曲，也就是不靠鼓點，不需要鼓手的。就像剛剛那首歌的開場一樣，安德魯也同樣不等對方做好準備，突然猛烈地奏起自己最熟悉的歌曲。在這里剪輯師選擇一個完全遮擋住人物，只露出他憤怒雙眼的機位，他要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實力，并且反過來向弗萊徹復仇。接下來有一個三鏡頭連剪，同一機位由遠、中、近景硬切，這樣的剪輯方法實際上是違反流暢剪輯原則的，但也正是這種突兀，可以提起觀眾的注意。類似的用法，幾乎已經(jīng)是日本電視《孤獨的美食家》的標志性剪輯了。并同時也插入其他人的表情：樂手們是吃驚和不知所措，而弗萊徹則是在話筒前下不來臺，無話可說的他只能尷尬地在話筒前假裝微笑。這時，無疑安德魯自己掙來了整支樂隊的主導權，作為鼓手，作為一支樂曲的基礎，他終于要在這最后的樂曲中贏回尊嚴，贏回自信。同樣還是眼神交流的鏡頭，這回輪到弗萊徹不敢直視安德魯?shù)哪抗饬恕?/span>
一個樂隊有了穩(wěn)健準確的鼓點，弗萊徹的指揮手勢形同虛設，他半懸在空中的手勢像極了剛剛手足無措的安德魯敲鼓時的動作。故事回來，緊接著就是一系列炫技，這不僅僅是安德魯?shù)撵乓?，也是剪輯師克羅斯炫技的一個重要機會。不同景別的鏡頭精準地隨著鼓點切換。緊接著，要提一下這組細節(jié)特寫鏡頭，你會留意到這時節(jié)奏在穩(wěn)健的推進，剪輯師選擇的都是焦點對著樂器的鏡頭，而人物的肢體全部在焦點外。這種弱化主體的方法，等于是把音樂還給了樂器，你更加專注于聆聽音樂本身，會暫時把人物忘記。而且，對于一部為了節(jié)省成本全部在音樂廳中拍攝的電影來說，可用的素材有限，總要有一些變化才能鋪滿這復雜的長達十多分鐘的爵士樂段落。好了，有了一小段的鋪陳，剪輯師把主導權重新交回人物手中，角色鏡頭再次出現(xiàn)：向弗萊徹宣戰(zhàn)的安德魯，看著樂譜的薩克斯風演奏者，還有小號手的整齊吹奏。這時的弗萊徹已經(jīng)被氣炸了，走過來依然用他標志性的謾罵來刺激安德魯。
這時的對比就出現(xiàn)了，安德魯早就對他的一套了如指掌，氣定神閑的他在平穩(wěn)演奏的同時，還不忘敲一下弗萊徹眼前的镲，算是回應了對方的謾罵。安德魯，再也不是那個懦弱的一年級小孩了。這時我們可以留意一下剪輯師特意安排的三組眼神交流的鏡頭，看著安德魯?shù)姆€(wěn)健演奏，一開始弗萊徹是被擊敗的憤怒，第二組他開始認真傾聽自己唯一一個挑選出的徒弟的演奏，最后，他竟然滿意的笑了。是的，這就是奧斯卡最佳男配角J·K·西蒙斯演繹出的復雜的魔鬼教頭。他所尋找的頂尖天才，也正是他會懼怕與嫉妒的天才。在某一瞬間，二人的關系再次因為音樂而交融和諧。弗萊徹抬起手，以指揮的身份享受著安德魯?shù)木羰抗莫氉唷?/span>一連幾個手持拍攝的搖鏡頭，左右來回按照節(jié)奏展現(xiàn)二人的表演。這時，二人是一體的，剪輯自然也不能下刀，一個動態(tài)分明的長鏡頭，打出爵士樂的切分音。樂曲看似即將結(jié)束，畫面由一個大全景給到鼓手，再切回指揮弗萊徹，他一攥拳表示演奏停止。不過剛剛的和諧是幻像，他以為自己奪回了掌控權，其實沒有。背景中的安德魯依舊在演奏。弗萊徹不懂安德魯腦子里在想什么，這樣結(jié)束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嗎。確切的說，安德魯此時可能腦子里根本什么也沒想。如果說前一段是他意志控制下的復仇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他，則完全是那個對音樂走火入魔的孩子。他自己又再次回到那個只知玩命練習的鼓癡了。
我們可以留意這一刻的細節(jié)特寫鏡頭，這次和剛剛的鏡頭不同，焦點全部集中在人物上，沒錯，現(xiàn)在是音樂在進行，但是整個的核心是人，樂器與音樂可能僅僅是安德魯?shù)难由旌洼d體而已。這樣的剪輯對比用得十分高超，難怪把剪輯大獎拿了個遍。
他還在繼續(xù)演奏，過去不理解的父親理解了自己，過去的仇家尊敬自己了。這時昔日的教練，終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查理-帕克”，他不會再趾高氣揚，而是甘愿作為他的輔佐來讓音樂錦上添花。弗萊徹小心地給著這段solo以提示。此時的二人，可能才是完成了一次力量的再平衡，身處核心的是安德魯而不是弗萊徹，此時二人才是真正的搭檔。鼓點漸次由快轉(zhuǎn)慢，又由慢轉(zhuǎn)快。弗萊徹要讓樂章華麗地收場，而安德魯則像帝王一樣指揮著鼓點這支軍隊。弗萊徹讓其他樂手做好準備，標志著solo的高超即將來臨。這時“爆裂鼓手”再次點題，镲片上已經(jīng)濺滿了血跡。這是真正努力換來的。弗萊徹終于微笑了，而安德魯也終于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可是安德魯又一轉(zhuǎn)，還是那個惡魔的面孔，這時觀眾已經(jīng)見過太多次類似的轉(zhuǎn)折，下意識地會認為：“不會吧，惡魔又要干什么！”不過剪輯師更高明，對不起，這次是真的，真的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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