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將正式進入第四階段?！眲P文·費奇激動地說。
那是2019年7月，漫威勢頭突飛猛進。那時人類語言里還沒有出現COVID-19，《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zhàn)》暫時打破了《阿凡達》的全球票房紀錄，《蜘蛛俠：英雄遠征》毫無疑問地在中國大陸上映，甚至比北美提前一周時間。漫威已經名副其實地超過了星球大戰(zhàn)和迪士尼公主，成為地球第一大IP。凱文·費奇，漫威影業(yè)總裁，這位漫威電影宇宙（MCU）的締造者，在圣迭戈國際漫畫展上意氣風發(fā)地宣布，漫威的第四階段到來了。
《蜘蛛俠：英雄遠征》
但事情沒能進展得這么順利。2020年伊始，COVID-19迅猛而決絕地改變了人類生活，也改變了我們的平行宇宙，Earth-616的生活。那里的人們還處在爍滅的悲痛中，世界的各個角落出現了緬懷親友的互助會，但這一切都要因為另一個時空的病毒被迫中止。第四階段的開篇，原本定在5月1日上映的《黑寡婦》不斷延期，另一個平行宇宙里的《莫比亞斯》也遭到同樣待遇。在整個2020年，除了從X戰(zhàn)警過繼來的慘劇《新變種人》，漫威顆粒無收。
情況在2021年得到扭轉。漫威開發(fā)的電視劇《旺達幻視》1月15日開始在Disney+周更。劇中熟悉的面孔、廣告暗示的能量原石，喚起人們對MCU的記憶。埃文·彼得斯客串的快銀也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想象X戰(zhàn)警進入MCU的多種可能。電視劇詭異的氛圍、復古的風格、以及WandaVision而非Wanda & Vision的標題，都讓人們對情節(jié)發(fā)展浮想聯翩又毛骨悚然。無論情節(jié)、形式還是情感爆發(fā)，《旺達幻視》都遠遠超出了漫威以往水準，我們有理由對重新開啟的MCU懷抱期待。
《旺達幻視》
漫威的第四階段開始了，不是用原本計劃的初代復仇者銜接，而是《旺達幻視》《獵鷹與冬兵》《洛基》這些老角色的電視劇。隨后，《黑寡婦》正式回歸，并用羅斯國務卿的心臟病、德雷科夫的女兒呼應《美國隊長3》和《復仇者聯盟》，而在《獵鷹與冬兵》第5集，使約翰·沃克從“美國隊長”變?yōu)椤懊绹芴健钡呐敉邆惖倌?，出現在《黑寡婦》的片尾彩蛋里，誘導寡姐的妹妹葉蓮娜，預示未來的故事走向。我們驚訝地發(fā)現，MCU再次被串聯在一起，漫威真的回來了。
《永恒族》
隨之到來的是第四階段引入的新角色，《永恒族》《尚氣與十戒傳奇》。前兩代蜘蛛俠也在《英雄無歸》里被納入MCU。這些片子質量差強人意，無一超過《英雄遠征》，甚至難以和同時播出的《鷹眼》《假如…?》《月光騎士》這幾部電視劇媲美。在失去粉絲梗后，缺乏想象力的廉價特效使得漫威孤樹無依（更何況我們只能在小屏幕觀看）。但這一切，在《奇異博士2》得到徹底改變。
《奇異博士2:瘋狂多元宇宙》不同于以往漫威電影的突出特征，是它大膽的風格化。導演山姆·雷米在影片制作中加入了大量恐怖元素。但與《新變種人》不同，《奇異博士2》并不是一部恐怖片，而是在遵循漫威自身特點的同時，進行了風格化的嘗試。這些恐怖元素很好地契合了漫威觀眾的需求，放大了影片優(yōu)勢，打造出一部前所未有，甚至我私心認為是《鋼鐵俠》（或《蜘蛛俠》）以來最好看的漫威電影。2016年，《奇異博士》第一部上映，魔法火花和對稱、顛倒的建筑提供了驚艷的視覺特效。《奇異博2》失去了第一部的優(yōu)勢。復聯和蜘蛛俠的故事已經讓觀眾對博士和王的魔法司空見慣，發(fā)生在多元宇宙的紐約，也不再有鏡次元的可塑性。但是影片的風格化開辟了另一路徑，在我們已經被商業(yè)大片轟炸得麻木的21世紀，《奇異博士2》提供了極富想象力的畫面。影片開篇在街頭和卡瑪泰姬的打斗繼承了第一部的魔法視效，而博士和阿美莉卡墜入多元宇宙，那段沒有配樂的降格畫面，在短促的幾秒里呈現多種色彩、形態(tài)的文明。影片沒有選擇讓人物在不同平行宇宙間行走穿梭，展現對每一個世界的想象，而是極為自信地把它們快速剪輯在一起，創(chuàng)意和制作實力沒有孤芳自賞，卻得到了最好的夸耀。同樣，人物面孔與記憶的疊印、鏡頭的多次旋轉和仰拍、風雪籠罩下陰郁的萬達格懸崖、博士和旺達的僵尸造型、扭曲的畫幅與鮮明的色彩對比，視覺特效并不僅僅源于魔法和打斗，而是被影片整體風格化，這些鏡頭只屬于這部影片，不能同等置換到《碟中諜》或《變形金剛》當中。最為驚艷的是Earth-616的奇異博士與另一個使用《黑暗之書》的黑化版博士的打戲。兩位博士抽取樂譜上的音符，代替了普通的魔法波進行防御和攻擊，音效制作得相得益彰。這場戲的設計極具想象力，也符合史蒂芬·斯特蘭奇醫(yī)生的人物設定。在視覺效果之外，《奇異博士2》的風格化也改變了影片的基本結構。在多數漫威電影里，故事的基本走向是正反雙方人物對抗，最終主角獲勝而改變現狀，屬于德勒茲的“大形式”（情境-動作-情境）。其中，正反雙方截然不同，勢不兩立，形同水火，并且影片會表現出鮮明的站隊傾向，哪怕在《美國隊長3》的內戰(zhàn)中也依然如此。《奇異博士2》遵循了漫威的情節(jié)走向，但是改變其二元結構，表現出強烈的完整性和一致性。影片依然是一個冒險故事，發(fā)展思路是旺達因為有了《黑暗之書》，非常強大，很難對付，把博士和阿美莉卡打進了平行宇宙，所以博士要去找到相反的《維山帝之書》，來對抗旺達。這里出現了一組虛假的二元對立，即旺達與博士、《黑暗之書》與《維山帝之書》的對立。故事因此引出兩條線索，一是旺達的《黑暗之書》被毀，要去該書的發(fā)源地萬達格山繼續(xù)施展巫術，另一條是博士和阿美莉卡在Earth-838尋找解決辦法。整部片子就是這兩條線索平行剪輯在一起。但在觀看過程中，我們發(fā)現，這組二元對立是虛假的，《維山帝之書》的出現只是呼應了開篇的精彩場面，隨后輕而易舉地就被編劇拋棄了，旺達不費吹灰之力就摧毀了這本書，而尋找《維山帝之書》，只是表現奇觀、引出人物、鋪展電影時常用的借口。同樣，旺達也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反派，而是作為奇異博士斯特蘭奇另一種發(fā)展可能而存在。在影片開頭，斯特蘭奇參加第一部里的曖昧對象克里斯汀的婚禮，婚禮上克里斯汀提出了兩點貫穿全片的要素：一，斯特蘭奇性格強硬，總想控制一切；二，她和新歡在一起很幸福，問斯特蘭奇是否幸福，斯特蘭奇違心給出了肯定答案。這兩點構成了Earth-616的奇異博士的主要特征，即他想控制一切，但不會把自己的幸福凌駕在他人之上?！镀娈惒┦?》并不是又一部復聯或內戰(zhàn)，故事發(fā)展始終都圍繞著奇異博士的這兩個特征展開，走向人物的自我認知和對過往的無奈接受。旺達是博士的對照，她同樣想掌控一切，但是坦承自己的不幸。而黑化版的博士則是另一個旺達，他暗示了奇異博士成為旺達的可能結果。如此，影片被成功地糅合成一個整體，人物的命運和認知，代替冒險情節(jié)，成為片子的真正主線，這種對角色本身的反復雕琢，也帶給我們漫威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動。在以往的漫威電影里，人物的情感往往停留在符號存在，比如旺達對快銀的思念、美隊與鋼鐵俠的尷尬關系、寡姐與鷹眼和綠巨人的感情，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表演，都沒有提供充分的空間展現這些情感，它們只是作為符號出現在銀幕上，儲存于我們的大腦當中。我們可以調取這個信息作為歷史片段，但是從來不曾被打動。第一次把情感本身當作重要描摹對象的，或許是《旺達幻視》，而《奇異博士2》很好地接續(xù)了這個讓人心碎的故事。如果說《旺達幻視》更偏重旺達對幻視的思念，那《奇異博士2》則精簡為旺達對幻象中兩個孩子的母愛，另一條線上，是斯特蘭奇對克里斯汀的感情不得不放手。影片給兩位主角充分的情感流露空間，旺達不斷地撞見平行宇宙里的自己和兩個孩子，又被迫中斷；克里斯汀則在若即若離的曖昧狀態(tài)下陪伴博士冒險全程，名字也一再被提起。人物情感第一次成為漫威電影的描摹對象，并在高度風格化的制作中有效凸顯。回憶、不幸的當下和幸福的平行宇宙被穿插在一起，凝結在人物瞬間的近景特寫上，它涌出銀幕，沖向每一個觀眾的眼睛，我們曾吃著爆米花得知旺達和幻視在倫敦街頭的無謂親吻，此時卻真誠地希望她可以和兩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和視效一樣，對人物的觀照并沒有偏離漫威的需求和賣點。在對角色進行多次比照和洞察后，616博士使用《黑暗之書》的夢行秘術，出現了黑化的第三只眼。這回到了《奇異博士》的主線設定，古一法師也曾學習黑暗秘術，博士會像漫畫里一樣打破魔法的善惡分野。而在他鼓勵下掌控自己能力的阿美莉卡也即將成為新的超級英雄，美國女士。阿美莉卡是《奇異博士2》引出的重要新角色，但不是影片唯一的彩蛋。自第一階段的終章《復仇者聯盟》起，彩蛋成為漫威吸引觀眾的重要手段。各自獨立的電影被梳理在同一個宇宙中，用微小的細節(jié)相互牽扯。它與劇情無關，但成為一種新的劇情，一種更為宏大也更吸引人的劇情。《奇異博士2》處于MCU的關鍵位置，承上啟下的身份使它勢必成為一部由彩蛋組成的粉絲向電影。漫威第四階段的重要任務，一是處理新老人物關系，二是引入多元宇宙概念。這個概念在第三階段終章《蜘蛛俠：英雄遠征》被曖昧地提及，但當作謊言丟棄了。《旺達幻視》和《洛基》則分別在空間和時間維度開啟了這個概念?！队⑿蹮o歸》出現的多元宇宙是因為魔法失敗，《奇異博士2》是因為阿美莉卡。這幾次多元宇宙的出現彼此獨立，互不干涉，但共同指向了一個基本的世界觀設定，即多元宇宙在MCU中存在?！独咨?》中貝爾飾演的弒神者或許與此無關，但多元宇宙一定是第五階段的發(fā)展基礎。多元宇宙也使《X戰(zhàn)警》回歸期待。在迪士尼收購福克斯后，《X戰(zhàn)警》何時、如何在MCU拿到編制成為粉絲們最關心的話題。在快銀碰瓷后，Earth-838的X教授再次打了一個擦邊球。雖然光照會被旺達輕松消滅，但我們可以想象，在未來的某個時候，X教授、萬磁王、鳳凰，甚至金剛狼會從另一個宇宙遠道而來，正式編入漫威史冊。光照會的神奇先生似乎暗示了一個新版的《神奇四俠》，而卡特隊長和黑化的博士一樣，是對動畫劇《假如…？》的呼應，旺達出場瞬間的配樂是在《旺達幻視》大受好評的《Agatha all along》。整部影片插入了大量的粉絲橋段，一貫忍受漫威溜粉的觀眾們被喂得肚滿腸肥。在這基礎上，我們也會對未來的MCU展開聯想。在新角色里，少年復仇者已經出現大半：《復聯4》蟻人的女兒蟻女、《洛基》第4集的小洛基、《獵鷹與冬兵》中的愛國者、《旺達幻視》的兩個孩子巫術和極速、《鷹眼》的二代鷹眼畢肖普，以及新出場的美國女士。它們中有多少人會在未來以何種方式集結，與永恒族、尚氣又會是什么關系。對兩個老角色而言，關于奇異博士的第三只眼、他與片尾彩蛋中克莉的關系。旺達還被壓在萬達格山下，萬達格巨獸的反應是否暗示Earth-616的緋紅女巫和快銀不同，不是九頭蛇斯特拉克男爵的創(chuàng)造物，而是萬磁王的女兒，天生的變種人。離開西景鎮(zhèn)的白幻視又會不會回歸，回到旺達身邊。可以說，《奇異博士2》是一次粉絲狂歡。隨著片子增多，漫威電影的觀影門檻逐漸提高，故事更為封閉。如果沒看過《旺達幻視》，旺達的出場會讓人一頭霧水。MCU逐漸成為連續(xù)劇，但這種連續(xù)性卻是它最大的魅力和賣點，這也是漫威目前需要尋找出路的棘手困境。實際上不只是漫威，地球上一任最大IP也已經把粉絲向作為重心?！堵_洛人》的Grogu喚起人們對尤達大師的記憶，拯救了星球大戰(zhàn)，這個古老、漫長而慘不忍睹的系列。第二季出場的天行者盧克更是整季最奪目的亮點?！恫ò汀べM特之書》沿襲了漫達洛人的成功路徑，《歐比旺》則直接回到前傳三《西斯的復仇》。這樣看來，在21世紀，彩蛋已經成為大IP的生存手段。對商業(yè)爽片而言，視聽奇觀是其刺激觀眾最重要的方式。這種奇觀是伴隨電影的發(fā)明誕生的，在制片廠套路的再生產中磨損了刺激能力，卻被希區(qū)柯克和黑色電影激活。安德烈·巴贊發(fā)現了這個悖謬：手冊派和左岸派這些在資料館長大的孩子們大談藝術片，但愛看的確是希區(qū)柯克和美國電影。德勒茲的解釋是，希區(qū)柯克電影懸疑、尋找、驚奇的元素勾連起三種影像的關系，以及電影與觀眾的關系，使“運動-影像”走到終點。而對今天的觀眾來說，希區(qū)柯克的刺激無疑是失效的，這種關系無法建立。我們已經飽受視覺奇觀的沖擊，對銀幕上的任何爆炸和死亡都充耳不聞。電影溝通觀眾最原始也最基本的功能被消磨殆盡。對此，商業(yè)大片出現三種傾向：諾蘭《蝙蝠俠前傳》三部曲對人物和情節(jié)的復雜化、《金剛狼3》《新蝙蝠俠》對商業(yè)片的藝術化，以及漫威和星戰(zhàn)的選擇：連續(xù)劇般的宇宙和彩蛋化。當爽片因刺激功能損耗而失去觀眾時，彩蛋文化的回答是：選擇觀眾，逼他們看連續(xù)劇，回饋足夠的甜頭。這種建構宇宙的方式很好地避開了商業(yè)片情節(jié)、人物的缺憾，觀眾需求的并不是對一集的理解，而是宇宙整體的抽象把握，當這個整體完滿建立時，觀眾會自動生發(fā)對細節(jié)理解。在鋼鐵俠打出響指的瞬間，放映廳里泣不成聲。事實上，除了幾場打戲，我們并不知道托尼·斯塔克有過怎樣的人生，他的故事在我們的生命里也沒有占據多長時間，但是斯塔克公司、托尼的性格、鋼鐵俠和美隊的關系、初代復聯的象征與影像，在MCU龐大的體系里被成功建立，漫威提供了一個粗糙的鋼鐵俠符號，而我們在大腦中儲存并豐富了這個符號，MCU的不斷call back一次次激活我們的資料卡，鋼鐵俠在那個宇宙里真實存在。在老馬丁看來，漫威算不上電影，只是游樂場。但他忽略的是，漫威觀眾需要的就是游樂場。我們在漫威電影里捕捉彩蛋、觀賞奇觀的樂趣，與在迪士尼、環(huán)球影城互動IP、坐過山車的樂趣完全相同。但這樣的情境只能在黑暗的電影院里發(fā)生，是本雅明的“集體身體”。想想吧，在一個把塑料和警惕當作行為守則的生活環(huán)境里，一群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因為共同的記憶貯存聚在一起。人們因為一個毫無故事的叫斯坦·李的老頭子共同驚呼，因為彼此發(fā)現了隱秘的信息而相視一笑。滅霸的響指打在2018年，五年后，2023年，復仇者聯盟帶回了銀河系一半爍滅的生命。在我們的宇宙，2023近在咫尺，漫威的時間線被完美接續(xù)，而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像三年前那樣，坐在電影院里看MCU后來的故事。
關于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END—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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